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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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二】悲剧文学与经济崩溃(上)

nonno酒馆店员x作家paro



“悲剧艺术的创作巅峰往往是每次经济受到重创的数十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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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宫和也其实醒了很久了,约莫半小时。他仰面躺在不足一米宽的小床上,失焦地望着被楼上来往脚步挤压而不住晃动的灯泡。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除去偶尔眨动的眼睛与起伏的胸脯,颇像一具血肉鲜活的尸体。


房间在一间小酒馆的二楼。说是房间,其实也不过横竖迈不出十步的一小隅空间。加上二十四小时不曾停歇的踩踏吱呀声,终年失修的木地板连聊胜于无的效果都没有。于是楼下上演的一幕幕世俗戏剧都总能一字不漏地传到这位楼上的住客耳朵里:两条街区外的井上太太一下子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天生耳聋;划拳的男人在觥筹哐当声间高声讲些粗俗的笑话;女学生们用窸窸窣窣的声音地谈论着八卦,偶尔爆发出高亢的尖叫,又迅速平静下去;晚些谁将烟灰缸故意或失手砸在地上;有人不知为何开始啜泣;有人唱起生日歌。


世俗的喧闹缓慢地融成一团盘旋的漩涡,随着意识变得模糊不清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天花板,苍白的青年与昏暗的灯泡面面相觑,用冷漠疲惫的眼神望着对方


二宫和也伸出僵硬的手臂去够那团边缘不齐的光,用一根一根手指去遮挡最亮的那一团,看它湮灭在泛红的指尖,又从另一侧跳出来。灯泡底端积着黑乎乎的尘埃,和他眼底沉淀着的色素般配得很。


这时有人从楼下走上来,他听得清逐渐靠近的脚步,一阶一阶地靠近自己。他等着,在心里默默地数秒。直到数的速度与心跳重合时,门被叩响了。



你还好吗?门外的人问。


二宫和也一节一节地从手指尖弯曲关节,缓缓将手臂收了回来。挺好。


你想吃点东西吗?


不想。二宫和也在床上翻了个面,不堪重负的小床板发出尖利的呻吟。


门外的人顿了好一会。那你想的时候就随时下来吧。


我三点钟打烊之前都在。末了门外的人又不放心似的补充上一句。


好一会之后他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然后是渐渐离开的脚步声一阶一阶地离开,终于融进楼下喧嚣的漩涡中去。



好。他迟来地自言自语应答。



二宫和也慢吞吞地翻身下床,长时间没怎么活动的身体每一个骨节都在咔咔作响。他只能一点点地从自己的上半身挪动起,明明才三十代初的身体动起来却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头一般,好容易才能把自己从床上抬起来。


他磨蹭到了床侧的书桌旁坐下来,在桌上乱七八糟的文稿里翻出一页空白的稿纸,用衣袖抹开展平。又从另一沓稿纸下面翻出了笔,在纸面上划了划,叹了口气,用舌头上的唾液将笔尖凝固的墨水融开,这才写出字来。


菲奥多西亚知道,那个将自己唤作多利的人被从穆提那的山间还回马其顿尼亚时,就是她将失去这个自己视作血肉骨骼一部分的男孩的时候。

正如命运的众神将快乐与寄盼同菲利普一起赐给她般,他们将他从她身边夺走时的手段也同样强劲不可抵抗。




和很多穷作家一样,二宫和也时不时也会担忧一下不远的未来。在这个快餐文化横行的时代,空气中的焦灼把每个人的脑子都捂得滚烫。没有人再有耐心在生活的暗无天日中抽空静下来阅读一本真正的书。于是作者只能将故事写得更加浅显易懂,短到不能再短,不顾什么起承转合,恨不得把每个词嚼碎了哺进读者的嘴里去。


二宫也曾带着年少无畏的梦想前往东京,不过多久就被五彩斑斓的霓虹烫伤了翅膀。他租下这个阁楼的小房间时还曾幻想几年后该搬去池袋还是新宿,而现在他几乎不再去思考这些事了。


得过且过,得过且过。



如同将所有对于生活的热情都在那些来到东京最初的年月预支燃烧殆尽,从某天开始二宫和也就对身边的一切丧失了兴趣。他过起了小型食腐动物般的生活:昼伏夜出。大部分时间他都蜗居在这小小的阁楼里写些能让他得以谋生的稿子,等到深夜楼下酒吧渐渐不那么嘈杂了的时候才窝着背小心翼翼地从楼梯摸索出去觅食。


除了房东与编辑之外,东京几乎再没什么认识他的人。甚至连酒吧里的常客或员工都有时会被这个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的人吓到,于是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个阁楼,阁楼上还寄住着这么一个人。


窄小的楼梯间隐蔽在吧台服务生经常站的位置的侧后,所以二宫和也已经习惯了自己隔三差五下楼时各式各样伴随着哐当声的惊呼。



相叶雅纪是第一个反而把他吓到的人。


因为他不仅没觉得自己这个凌晨两点从暗处冒出来的可疑人士有哪里奇怪,反而自来熟地一边问二宫和也饿不饿,一边把自己的夜宵饭团分给他了一份。


二宫和也握着饭团愣了很久,太久没有和人讲话的舌头已经忘记了该怎么摆才能正确地发出声音——真的太久了,他几乎已经忘了正常与人交流是什么感觉。


而相叶雅纪没有对于这样的沉默感到尴尬一般地笑得十分灿烂,嘴角眼梢的褶子连成一片。那一双眼睛被挤得看不见眼白,里面盛着满溢的光芒和年少轻狂的喧嚣。


那太过清澈了,二宫和也甚至看见了自己眼睛的倒影:沧桑又疲倦,冷漠地映着枯竭的长梦与苟延残喘的飞鸟。


他迅速地将目光转开,手心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谢谢你,我今天确实还没有吃东西。


一句话还没说出三分之二,他的一只脚早就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刻在骨头里的疏离和冷漠是致命的,足以让二宫和也在这段相识还未来得及展开一个开端时就为自己铺好撤离的退路,也足以让百分之九十的人际交往在这一步就顷刻走向灭亡。


可相叶明显是剩下的百分之十。他没有看到二宫退后半步的左脚——又或许是看到了,但他仍是那副友好的样子,转身拿了一个玻璃杯装了一杯水放在了吧台上。今晚反正也没什么客人,你坐下来陪陪我好吗?没人和我说话都要无聊死了。


二宫和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哪一点让相叶雅纪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可以作为聊天对象的人。冒险家在野外遇到了盘踞在山洞里的龙,龙扇着银色的翅膀龇出一嘴尖利的牙,呼出带毒的气试图让贸贸然闯入的人类知难而退。可冒险家没有落荒而逃。他搓着手迈着小碎步跑进山洞,坐在了巨龙巢穴柔软的干草上,笑着问说我可以和你聊聊天吗。


这也太奇怪了。



自这以后相叶雅纪就成为了二宫和也枯燥生活中新的一部分。他在房间里待着的时间从二十三个半小时缩短到了二十个小时。剩下的这部分时间多半是被相叶雅纪以早中晚餐,以及各式各样好像从来都带多的下午茶和夜宵为借口喊下楼去,坐在吧台边陪他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基本上就是相叶雅纪单方面地说,二宫和也心不在焉地听。颇有些消极怠工的嫌疑。


相叶雅纪热衷于研创各式各样的新饮品与餐点,并同时热衷使用这位寄住在阁楼的小白鼠来实验。说实话相叶作为一个一周四次轮班的打工仔,也并没有什么过人高超的料理技术,运气不好的时候还会偶尔做出些让人一言难尽的事故产品来。


而二宫和也也明显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小白鼠。生活与命运将他身上的刺打磨得锐利锃亮,写作经验为他提供了无数刻薄辞藻的腹稿。不论是做得好或不好,他总能找出方法来挖苦一番。



多数时候二宫和也会在说出这些话后不久就开始后悔。不能够将自己的感受诚实地表达给他人的秉性使这颗本性卑微的灵魂为自己装备上盾与矛,试图用虚张声势的外貌击退对方。


可相叶雅纪是最棘手的敌人。他看穿了这被无谓的尊严作茧自缚的自暴自弃,伸手探进那之中低声呼救的孤独本质。温柔和包容比起直接攻击对于二宫和也来说更为致命。


这使二宫时常恐惧于相叶雅纪的出现,又时常恐惧于他再也不会出现。



说实话,二宫和也的心不在焉并不是因为相叶雅纪的故事有多么无聊。相反,相叶雅纪是一个不错的讲述者。


他能把一切平平无奇的日常描绘成惊心动魄的史诗,不过是前来上班的路上被路牙子上的三花猫抓破了皮都能被他讲得像是屠龙般英勇悲壮。


二宫和也听着他讲了半小时后,看着他手上那甚至没出血的三道红痕沉默半晌,酝酿了一下语言。你不去做作家真是可惜了。


相叶雅纪颇为赞同二宫和也这个观点,点点头。是吧,我也觉得。过了一会他又说:哎,和也你不是作家吗,你可以帮我写啊。


二宫和也也不知道被这里哪个词戳中了笑点,一口加了香草精的相叶氏莫吉托卡在嗓子眼里,一边爆笑一边剧烈咳嗽起来。咳咳……你用哪个脑子想的觉得自己值得让我帮你写书啊……


诶?我不够格吗?


不——不是,相叶先生我求求你了,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吧。顺便一提这杯玩意糟透了,你是不是想毒死我啊。


是吗?我还觉得香草精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出错的。



二宫和也在被狂笑与咳嗽逼出来的泪眼朦胧之间看向相叶雅纪。光影模糊之间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相叶那双漆黑的眼睛亮得惊人。那光里的温柔编织成网,更深处的东西化作刃,从混沌中披荆斩棘地直直戳进对方的心脏。


血肉模糊的疼痛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二宫和也一下子有些喘不上气。 


这时相叶雅纪嘟哝着什么从他手中将那剩下的大半杯莫吉托拿走,他听不清。仿佛是眼睛里的雾气蔓延到了耳朵,五感都模糊起来,只有心脏与两个人手指相碰的一小块皮肤剧烈跳动着烧灼。



我不会为你写东西的。二宫和也重复了一次,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那好吧。相叶雅纪眨眨眼,就着二宫用过的那个杯子喝了一口,然后迅速地将里面剩下的所有液体倒进了水槽。他五官滑稽地拧在一起,呸了好几声。


天哪……和也你刚刚到底是怎么做到面无表情地喝下去的。你对苦味是有什么味觉障碍吗?


比起我的味觉障碍,我觉得你脑子的问题需要更加紧急的救助。


相叶雅纪对于挖苦没有半分要反驳的意思,反而笑了起来。诶和也,我刚刚就在想,在这里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二宫和也愣了好一会,移开视线低下头去。


兵荒马乱,一败涂地。




嘴上说是说着不会为了相叶写东西,可是回到阁楼之后他还是从桌斗里拿出了稿纸与墨水。


这不能怪我,作家的毛病,你知道吧。故事源自生活,而我的生活……


二宫和也的嘀咕戛然而止。他沉默下来,把纸与笔在桌上摆好,深深地叹了口气。


而我的生活全是他。



遇见菲利普对于年轻孤独的菲奥多西亚来说无异于一场旱漠中的甘霖。干砂化作湿润的土壤,底下有什么蠢蠢欲动着想要生长。盘旋在脑海的念头使她整夜不得入睡。她最终还是放弃了,拿起床头柜上快要烧尽的蜡烛赤着脚走下了床。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只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九月罗马默不作声的寒冷从地板逐渐渗透进了她的脚心,使她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才停了下来。


在她的左手边就是摆放在角落的穿衣镜,有什么驱使着她走了过去。烛火摇曳在扭曲的镜面里,像是从黑暗中辟出了一条蛮横的路。


她想起妇人中流传的说法:在天还未明的清晨里点一根蜡烛看向镜子,你就能窥探到自己的未来。


于是菲奥多西亚靠近了一些,火烛倾斜了些,蜡油滴在她的手腕上,她吃痛地低呼了一声。


再抬起头来时,她看见镜子里出现了一双熟悉而温柔的眼睛。


那是她的赫利俄斯,是她仲夏夜中一个冗长潮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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