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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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二】八月二日

在我年少时,一切却已经太晚。

——Marguerite Duras <The L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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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七日


傍晚时下起了小雨。拉莫山脉的泥土是软质的,即使只有星星点点的雨都会使表层变得泥泞。每一脚下去像是踏进了腐臭的血肉,抬腿时溅到裤腿上的污点也令人心情烦躁。在横山怨天怨地地哀嚎第二十次的时候,我终于决定不再在这样令人不愉快的情境下继续带领我人民前行。


我们距离山顶已经不远了。从这个角度望去能见着一部分的瓦顶与城墙,如果不出意外,不过两周就能够到达首都。


——想到这里我的心底涌起一阵隐秘而猛烈的欢愉。它在一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使我的手指尖麻痹了好几秒,连心脏尖端都忍不住开始震颤。


除去近在眼前的胜利,或许终于能够见到他的这个事实才是这股情绪的主导因素。



我第一次梦见二宫和也约莫是三个月前,刚刚占领了城郊的最后一个村镇的时候。那时我终于有了离胜利只剩一步之遥的实感,如释重负的空虚感让我在沾上枕头的那一瞬间就沉沉入睡。


然后我就遇见了他。


说实话,起初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我想他也许是神明或是精灵,是阿弗洛狄忒的一位子嗣。神灵使他前来我的梦境,用他的光与美来救赎我这双肮脏的沾满鲜血的手。如果不是,那他怎么会生得如此好看,连睫毛上都像笼着一层光;又怎会这么优雅,举手投足之间都轻盈美妙得如同蝴蝶翕动翅膀。


不能怪我想错,要怪也要怪他有神明的所有模样。像这样的人理当被绘在彩窗上,雕塑成像,摆在为他修筑的大教堂里供人瞻仰膜拜。



我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站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坐在茶桌边沏茶。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愚昧,以至于我无法再我贫瘠的词汇中抽取出任何合适的语句来开启一段对话。


“你不打算过来喝杯茶吗?”最终是他开口打破了冗长的沉默。


该死,怎么会有人连抬抬眼睛的动作都这样高贵。


我们花了好几次梦的时间相对无言地喝茶。他似乎也不太介意我出于疲惫的沉默寡言,反倒好像有些享受这样清净的时光。



最初是一周一次,后来我们愈发频繁地在梦里相见,再到现在就几乎是每晚了。直到慢慢熟络起来,终于互通了姓名后,我才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份。


这不是什么神明。是王子,是皇嗣。


是我这双手上理该沾上的鲜血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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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八日


我到现在还没法忘记当时相叶雅纪知道我姓二宫时的表情。


他惊讶得差点没有摔到地上去,连打了几个趔趄,“二宫?”“皇室的那个二宫?”“真的吗?”地连确认了好几次。


那个邋里邋遢戴着帽子的男人的眼睛里总像弥漫着一团雾——像是他乱糟糟的胡茬让我总看不大清他的脸,他眼里的雾让我总看不清他眼睛里写了些什么。那一瞬间那团雾才终于散开了些,迸出了些光。然而它们终究又涌了回来,这次带着更多错综复杂的情绪,显得更浓了些。我看不清。


我对于他的震惊讶异并不太奇怪。即使他从未明说,那一段时间他所使用的词句以及透露的一些现实中的事情也足够让我推测出他就是正让父亲焦头烂额的反叛军的首领。


是的,是那个二宫。我不厌其烦地回答道。


“我……”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似乎是好生斟酌语句终于找出了几个不那么失礼的拼在了一起,“我还以为二宫家没有王子?”


我抬头看他,眨了两下眼睛,摆摆手指笑了两声:你直接问我也不会介意的。因为答案非常简单:老国王不喜欢我。所以他宁愿把王位掖在手里掖烂了,拱手让给外人了,也不会肯给我的。别说你们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了,我要是直接死去了,他大概才会对我满意一些吧。


你不用在意我的身份。我趁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抢在他之前又说道。你尽管烧掉皇宫,杀死国王吧。自从我知道自己不会获得任何我所应得的东西时,就日日夜夜以幻想他失去所有一切的那一天为乐了。


相叶雅纪咽了口口水,沉默了。我似乎看见有无数的问题从他眼睛里闪过去,拥堵在他的舌尖,然后又在唾液之中溶解去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问。很贴心。


——没有必要,我也不值得拥有。



后来相叶雅纪再没提起过这些事。多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见闻,我只管听。


昨晚他同我讲他们已经驻扎在了拉莫山脉的山腰,距离皇宫已经是一步之遥了。相叶雅纪东扯西扯地说了很多,说风间嘴碎烦得很,说天气不好导致食物腐坏得很快,又说路上看到几只野鹿。


“它们有清澈美丽的眼睛,”他顿了顿,小声地说出了后半句,“不过当然不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说完他有些局促地摆正了一下他根本没有歪斜的毛线帽,把杯子里剩余的茶极其不雅观地一饮而尽,期间装作不经意地瞟了我几眼。像是在期待我没有注意到他的言外之意,又似乎在期待我注意到了,好给他些反应。


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于是只能装作对茶壶中茶叶沉浮的频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好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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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九日


距离皇城愈发逼近的每天与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我一面乐于在空气中逐渐消散的泥土腥味与随之浓厚起来的奢靡香料的气味之中去试图捉取一丝属于二宫和也的痕迹,又一面不住回想起这一路我们所遭遇的贵族后裔的结局。每想到这里我就如同又一次看见了沾染在我皮肤上无法洗去的鲜血。如果这上面要加上几道属于二宫和也的——不,只要是一滴,如纤毫般的一丝,都足以将我的灵魂都腐蚀掉去。



今天我实在是再也无法独自忍受这样的折磨,悄悄与横山说了这件事。


“哈??!”他还来不及把酒杯从嘴边撤下来,差点没把嘴里的酒液全部贡献到我脸上来。他抹了抹嘴,用金属的杯底磕了磕我的脑袋:“你梦见了二宫家的王子?还不止一次?相叶雅纪你脑子没坏掉吧?脑子坏掉了早点讲,趁着我们还没到皇城还来得及换个头儿。”


我脑子没有坏,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严肃地说道。


看着我的表情,横山裕似乎相信了一些(至少他放下了那只拿着杯子像是要把我脑浆都砸出来看看是不是里面掺了水的手)。“你确定是真的?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二宫家还有儿子。”他环视了一圈周围正在喝酒打闹的人群,靠近了我一些,用缓和了一些的语气问道。


千真万确。我说。那个杀千刀的老头很讨厌这个儿子,不打算让他继承王位,所以也根本没打算让别人知道。


“嚯,他为啥会讨厌自己亲儿子到这个地步。”


不知道。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伙伴,不是吗?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但相叶雅纪我劝你把你的表情收一收,你提到这位小王子的表情都快把我昨晚上的晚饭给恶心出来了……哦说到这里,我觉得那一批熏肉真的坏了,我们得把它扔掉。”


我怎么了?我只是想说他也是暴政下的受害者,也是我们要保护的人。说到这里我抹了抹脸,也不知道是胡茬磨着手掌还是手掌上的老茧磨着脸,火辣辣的痛。


——再说了,如果你见到他,看着那双眼睛你就知道他不会是个坏人。拥有那样美丽眼睛的人应当自由得像吉普赛的风,而不是被束缚在某个生灰的皇宫角落默默无名。


横山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看了半天,许久后瞠目结舌地咂咂嘴:“嚯,相叶雅纪不得了有文化了啊,看来跟这个小王子梦中会面还真是有那么点用。”他又往酒杯里倒了些朗姆酒,塞进相叶雅纪手里。自己又倒了另一杯,伸手碰了碰相叶雅纪手上的杯子,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


“不过我劝你不要爱上他。”横山看着眼前跳动的篝火,低声说道,“我明白你今天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即使我会帮你保护他,我会帮你把你的吉普赛之风从笼子里放出来,我也不能保证不会有另外一位杀红了眼睛的战士将利刃捅进那位小王子脆弱的胸膛。”


我笑了,将酒杯里的朗姆酒一饮而尽说:我不够格,也不敢。他是我见过最美丽干净的事物,说起来更像是我一个人信仰的神明。现在我的神被锁在了笼子里,而我手上正好拿着钥匙。


这是命运对我做过最慷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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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三十日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晚上躺上床闭上眼坠入梦乡就成为了我一天之中最为期盼的时刻。


或许是因为相叶雅纪是个有趣的人,他总会给我带来许多有趣的消息。白天被锁在这一小片侧殿里能看到的无非是看了一辈子的徒有其表的金碧辉煌,而梦里他则会为我带来真正明媚的色彩。


昨晚他似乎喝了些酒,脸红红的,在他又长长了好些的胡子的衬托下显得有些滑稽和好笑。


他又带来了好些新闻:他们的军队终于翻过了山脉,驻扎在了皇城根外的山脚。大家都开心得很,风间搬出来了在马车里珍藏了好久的朗姆酒,



他说话的时候犯了好几次口误,舌头像是打了结,逗得我笑得快丧失一切风度地滚到地上去。这时候我才发现他似乎不常喝酒,于是我问他为什么,这于我印象中的反叛军可不同。


“因为我不能喝醉。”他轻轻打了个酒嗝,笑得傻里傻气的,“不论别人怎么样,我得做那个头脑最清醒的人不是吗。”


我笑了,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所谓的头脑清醒就是把脑子里的东西都倒空是吗?


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带着粗茧的手指摩挲着我的指节。从指甲盖指腹,再一节一节地滑到掌心。我看到他眼睛里的雾像是散去了,又像是更浓了一些。


“没倒空。”相叶雅纪将我的手贴上他的额角,“你还在里面呢。”



和我说话时他看我的眼神总是专注的。像是看着什么极其珍贵的宝物,要把我的轮廓用视线全部描摹一遍记牢了,才好见血见肉地一笔一笔雕刻进脑海里。我往常也都只能堪堪与他对视几秒就要将视线挪开,可今天不一样。今天他的眼神灼热得不像话,大概是酒精的缘故,火焰愈烧愈熊,炙热得令我害怕。


我害怕在他将我烧伤之前,会先将自己焚烧殆尽。


于是我着了魔似的没有手指抽离开来,又凑近了些,趁我锈停的大脑回过神来之前含住了他的嘴唇。


来找我吧。


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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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三十一日


皇城的军队早已经丧失了斗志,城墙边的守卫脆弱得像是薄纸。在我们甚至还没有感受到战争的实感时,外墙的大门就已经轰然为我们打开。


“这是那个老头的自作自受。”风间兴奋地说,“你看,连他自己的人都不愿意献出生命来护着他了。”


“我们终将取得胜利!”他接着朝后方振臂欢呼道,引起一片接连高喊的热浪。



可我却在这样应当高兴的时候忽视不了心底游荡的恐惧。


我从不害怕战争,也并不害怕死亡。为了自由与独立的战争是正义而光荣的,我即使是因此而死,也是死得其所。换句话来说,我从未想象过除去死在战场上之外的另一种死法。


但我害怕会有什么不测降临在二宫和也身上。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一些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比如在我发现他时他已经被利刃刺穿;或者在这之前老国王那个混蛋就已经将他转移作为最后一手的底牌;又或者有哪个不长脑子的傻瓜杀红了眼一把火将宫殿烧毁,而我则来不及在所有东西燃烧成灰烬之前找到他。


我知道这些念头矫情得可笑,可我就是没有办法将它们从我脑子里赶出去。


——我害怕失去二宫和也。比起死亡来说,我更加恐惧就在这样咫尺之间的距离失去他。


“我差一点就能把他救出来了。”我不想以后在某个夜深人静烂醉如泥的时刻,举着白兰地的空瓶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这样同友人讲。



等人群稍许冷静下来后,我再三严正声明了进城的规矩:不许虐待平民,不许烧杀抢夺。有规矩的军队才是最能得民心的军队。这些规矩等到攻入皇宫后依旧生效。


说到这里我看见横山转头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我在他眼里看见了满溢的担忧。


我扭过头去,摸了摸嘴唇,将目光的焦点模糊在沸腾的人群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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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六年八月一日


今天我没有再见到相叶雅纪。好久没有一夜无梦,有些不习惯了。


只有这时我才发现我多么习惯了有人每晚陪伴的日子。我甚至没有办法再去回想之前漫长的年月我究竟是如何在这个孤独的地方活下来——我是说,没有相叶雅纪陪伴时,我究竟是如何度过那些时间的。


我将这当做是光明前最后的黑暗,是为了见到他而预付的一个没有他的夜晚。



听厨娘说主殿已经慌成一团了,所有人都在准备逃命。侍卫长问我是否要多叫些人来守着。


我笑了,说不用,你们都跑吧,去安全的地方。留我一个人在这就好。


一是我知道国王不会分散兵力来保护我这个早死了才好的弃子;二是反叛军破开我房间大门的那一刻,才是我期待已久的救赎日。


在这泥沼之中,相叶雅纪就是我唯一的稻草。他会带我出去。这是我几十年人生中第一个没头没脑但又万分笃定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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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六年八月一日


我们终于破开了皇宫前最后一道防线。即使皇城军的军心早已经散了,可是他们这么多年下来积攒的武器资源和兵力也是不可小觑的。可幸运的是我们依旧在日落之前打开了皇宫的大门。


老国王一个人坐在王位上,看起来苍老而疲惫不堪。可他却依旧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威严一些,挺直了腰板紧紧地攥着手中镶满宝石的权杖。


我走上去,将刀锋上的血迹在衣摆上抹干净,指向那张令人作呕的面孔。你还有什么遗言吗?我高喊道。


“年轻人啊……”他笑了,沙哑地咳了两声,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团,看起来恐怖而可笑,“你还是想得太少。”


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背后风间的嘶吼:“这里有炸药……妈的!那里也有!!这是陷阱!快跑!”


他话音还没落,国王就按下了权杖上的宝石。随之而来的主殿外传来的一声巨响,随着巨石倒塌的声音,爆炸声与惨叫声接二连三的在宫殿里响起来。


“靠!这个老家伙太鸡贼了!”横山一边拽着一个伤员往外跑一边嘶吼,“快跑!快!都出去!这里马上就要塌了!……相叶雅纪你他妈的给我回来!别往里面走了!你想送死吗?风间你上去拦住那个智障!”



然而我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我在头脑一片空白的暴怒中一刀划破了国王的喉咙,动脉迸溅的恶臭鲜血泼洒了我一身,溅到了我的脸上。可我都来不及管顾了。


我要救的人还在里面!!他妈的我不能走!我一边狂奔一边吼道。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风间拽着我的胳膊撕心裂肺地怒吼,“你要救的人……操……我不管是谁!说不定已经出去了呢?你现在往里面走就是只有一个死。”


二宫和也不会走,他说他会等我,他就一定不会走!我重重地甩开风间的手,向里殿冲去。


是的,他说了他会等我,那他就一定不会跑。我认识的二宫和也太过骄傲,以至于他一定不屑于逃跑,以至于他一定不会打破任何一个承诺。


而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他的骄傲。我一边在落下的巨石与砖块中奔跑,一边在内心疯狂祈祷他只一次地放下那些尊严和承诺,在这之前早早地逃脱出去。


比起他的死亡,我的死根本算不上一个能让我在此时回头的筹码



“等等……那个傻逼刚刚说的什么?”横山的声音从后面模糊地传过来——我想我的耳朵大概被血糊住了,听什么都变得模模糊糊的,“相叶雅纪你赶紧的回来!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二宫和也早就死了!”


我愤怒地转过身朝他回吼:你他妈懂什么!赶紧闭上你的乌鸦嘴现在给我逃命!不要管我!


“那算我求求你了相叶雅纪!读读书吧!”横山咳了好几声,像是吼太多喉咙渗出了血丝,沙哑地咆哮,“二宫和也他妈的一百年前就死了!就是那个著名的傻逼王子!族内政变敌人来了他娘的都踹开门了还不知道跑的那个!你要模仿他一样送死?!那也不是现在……”




砂砾与石块悬在空中,每一根骨头的嘶鸣都寂静下来。


下一秒,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B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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